微小说 我答应你可以一直一直把他放在心里。完结,不甜

寒冬料峭,姳琅孤身驾车驶向西芒国皇陵,清脆的马蹄声轻易地震碎了陵园的死寂。

“何人胆敢擅闯皇陵重地?”

她解下斗篷,硕大的帽兜自头顶滑落,露出一副清丽自持的姿容,并没有开口答话的意思。西芒的冬寒冷彻骨,薄冰迅速攀上她的眼睫,似粒眼泪欲坠未坠。

远处沉重的脚步伴着积雪被踩踏的声音而来,皇陵里走出一名身着艳红戎装的女子,仿佛周身被火焰环绕。

“我算着日子,你的确也该到了。”

红衣女子屏退四下,领着她往陵墓里走去。

她们所经之处,一盏盏长明灯次第点亮,白光幽清,照得富丽堂皇庄严威重的墓穴愈加孤冷沉郁。

最终抵达内室。一方蟠龙木雕刻的棺木直挺挺地摆放在大殿中央。

红衣女子缓步走上前,轻柔地抚摸着棺木的一角,仿佛生怕惊醒了睡在里面的人,小声地道:淙,她来了。你可安心了。”

红衣女子努力仰起脸,眼泪依旧喷涌如注。

而姳琅根本无法走到棺木前,整个人早已如同冰封。

淙,不祥。姳琅一直这样认为。

黑衣,斗篷,苍白面孔,看不清眼神,嘴角随时浮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诮。

她远远看见他在对街摆弄一个摊贩面前的鸡蛋,明明他把鸡蛋放回去时还是完整的,可她分明看见那些在他掌心滚过的鸡蛋黄都悉数落到了他的口袋里。

她盯着他的手指好奇了很久,丝毫没有留意到不远处有疾驰的马蹄向她奔来。

厉风逼迫,她还没来得及感知危险,已被熟悉的手臂用力推开。

她支撑着身体艰难地回过头,那双手臂的主人已经倒在血泊之中。马儿的嘶鸣声响彻长街,

整个长街无不唏嘘,惨,太惨了。

她伸手抱住叔父被马蹄踩烂的脖子,想用手堵住那个不断流血的窟窿,可是她的手掌太小,血一直流一直流,从烫到暖,再到冰凉。

马蹄的主人显然也始料未及,骑在马上满脸错愕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马队末尾的马车里下来一个人,一只金线勾勒的白靴随着他的步伐踏出,径直走到她身边:“姑娘,节哀。”递给她一方洁白的手帕。

直到她踏上白靴主人的马车,目光都一直顿在少年的淙的身上。他把玩着手中的鸡蛋,连连抛掷到空中,又稳稳接住,如此反复,似笑非笑地回望着她。

这笑容是匕首,直剐进姳琅的心上。

她只不过是贪看了他一眼,叔父就如灯花一样熄灭。钻进轿辇之前,姳琅狠狠地看了淙一眼,饱含森森恨意。

从那时起,她就认为淙该死。可那时她怎么能想到,一开始就由仇恨滋养的感情会像暗夜里盛开的曼陀罗,吐着毒汁,让人麻痹而不自知。

她来到陌生男子的府邸,门口的金柱上雕刻着腾云而跃的龙纹。叔父曾教她辨认过,这是大京王室御用的图腾。

果然,她听见前来迎接的人恭敬作揖,安霆王。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除却一双金线缠绕的白靴,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月金色的浮纱之下,美好得好像一个梦境。

在大京无数少女的心中,安霆王也遥远得如同一个梦境。十二岁封王,十五岁便一人一骑偷袭西芒营帐,生擒领军之将。那一战大获全胜的同时,安霆王开始初露锋芒。

也是在那一年,他屡获战功,却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得到了皇帝驾崩,大皇子登基为新帝的消息。

大京新帝登基伊始就暗中收回了安霆王手里的帅印,却在朝上宣布封他为先锋,务必剿灭以西芒为首的顽劣小国,一统北荒。

于是,他不停征战。名号响彻北荒每寸土地。

而现在,这么一个英雄人物就站在她面前。这令她不能不怀疑,叔父命丧马蹄之下,是否真是为了救她?

“你叫什么名字?”

“姳琅。郭络罗姳琅。”她仰起脸,瞳孔清澈得仿佛能照见人影。

他微微一愣,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又停。即便他常年征战并未久驻京师,也知道郭络罗氏乃大京显赫一族。历代女子无一不被选入皇室,甚至还有两三位位居中宫。只是近年来郭络罗氏逐渐败落,而一心巩固帝位的新主并无选妃之意,即使在太后百般催促下,新帝应允下的大选也定在三年之后。

“你且安心住下便是。”

她被安置在王府最为僻静的一处院子里,里面种满粉白的花朵,风一吹就会下起花瓣雨。

叔父出殡是在七日后。

安霆王特意租下一间客栈,命人选了上好棺木。姳琅一谢再谢,按照祖制,待选的秀女不可为亲人守丧,只有头七这一天方可烧些纸钱,以尽孝道。尤其是郭络罗一族女子,此生只能有一次守丧的机会,那便是国丧。

这些规矩叔父早就告知,可她还是那样不能自制地跪在棺木前,从袖子里扯出一条雪白丝棉旁若无人地系上发髻。

安霆王只好把屋内伺候的下人都打发出去,沉默地守在门口,耐心地等着她把那一叠叠纸钱送入火光,化为一片片灰烬。

那时,她只有十三岁,眉间愁容似未舒展开的花瓣。火光潋滟下,她的侧脸明灭,宛如随时都会被风扑灭的灯花。

就在那时,棺木里忽然发出动静。征战多年培养的警觉使他本能抽剑一探,剑身闪耀的银光一下子被截成数段。

姳琅一惊,叔父说过安霆王手中的雪刃与离耳弓都是绝世兵器。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东西能在须臾之间将它摧毁。

不,不对。

那所谓截断剑身的并不是兵器,而是被一条周身黝黑的蛇所缠,趁安霆王犹疑的工夫,蛇头瞄准他执剑的手掌,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姳琅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呼就被从棺木中跳出的人用手掌死死捂住。

“放开她!”黑蛇虽死在安霆王剑下,一团黑气却在他掌上迅速蔓延。

穿黑衣的淙在姳琅耳后轻轻地笑了,分明是第一次听见这样诡异妖魅的笑声,姳琅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哈,你不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吗?”

安霆王把剑提了几分,一用力黑气蔓延得更加迅猛。眉宇间却丝毫不见任何瑟缩。

这一句将死的威胁对安霆王而言,恐怕还比不上被告知衣服脏了。那样的话,也许他还会皱一皱眉头。

“放了她。”语气很轻,像是商量。目光却如火炬,震慑人心。

淙也不恼,依然云淡风轻地笑:“你想当英雄,我便成全你。”

他只不过吹了一下口哨,数百条黑蛇就扭动着身子从屋梁上跳了下来,耀武扬威地朝安霆王逼近。

浓烈的腥味熏得姳琅两眼发花,就在淙试图带走她,把安霆王一人留在此处做困兽之斗时,姳琅用力挣脱他的钳制,混乱中咬破他的手掌。血滴落处,蛇身痛苦扭动。

“蛇怕他的血!”

安霆王看准时机挑破黑衣少年的肌肤,血珠顺着剑尖散落,黑蛇仿佛被烫伤般痛苦逃离。

淙忍痛抱紧姳琅,另一只手抓住金丝绳索借力一跃,半空中,风吹落他头上的黑纱斗篷,露出一张狡黠英俊的脸,看着姳琅:“你这么聪明,可不像是郭络罗那么蠢的氏族的人呐。”

姳琅一惊,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端倪。

“小美人,我们一定还会再见。”他眨眨眼,瞳孔泛着妖冶的紫。“下一次,也许我就不会舍得放过你了。”

说完,他用力一抛,姳琅自他怀中向后失重坠落,最终稳稳落入安霆王的怀中。

她目光追着淙逃离的背影,咬牙切齿,自然就忽略了安霆王眼底里莫名燃起的星火。

“为什么要擅自行动,你可知这么做只会打草惊蛇?”

城郊荒庙,蛛网密布的破落屋檐下,一袭红衫的女子面上焦急毕现。

淙满不在乎地靠在墙角,嘴里衔着一根甘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他一笑,红衫女子心就软了,紧皱的眉头懈下几分,放缓语调问:“安霆王没有发现你的身份吧?”

“发现了又如何,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

“一旦身份败露,你被活捉事小,连累整个西芒你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淙侧过脸来看了看她,这个陪伴自己潜伏在大京整整九年的女子。为了完成使命,为了不让他独自深入险境,她放弃了郡主的身份,远离家乡,与他躲在这方破庙中,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一切。

“焰夕,对不起,是我太鲁莽。你放心,我不会就这样杀死安霆王,他只配死在我们西芒的战场上。”

深紫色瞳孔里闪过的一丝晦暗轻易就被焰夕捕捉眼底。同样身为皇子,他却偏偏是帝王最不重视的一个,只因他生母出身卑贱,从出生起他就被人诟病。否则,一个年仅八岁的少年何以请命远赴敌国,成为一名不见天日的细作。

也是他离开西芒的第二年,她以命相胁,终于获准不远万里前来与他并肩。

弹指时光老,九年不过昙花一现,只有她知道这些年他是怎样从尊贵无比的皇子变成市井混混的,清冷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怎样疮痍的心。

焰夕走近他,刚一碰触他的手臂,就看见他虎口上深陷的牙印。

“淙,你受伤了?”

“再不请太医诊治,你的命就没了。”

安霆王整只手都已经黑透,就连脸上也不可避免地蒙上了黑气。紧皱的眉头宛如一朵欲绽未绽的黑莲。

从客栈回来安霆王对被蛇咬伤一事只字未提,只是屏退了下人,嘱咐今日不见客。便躲到姳琅的院子里,黑气游走到脸庞的工夫他已饮下了整整一坛酒。

“太医一来,皇上必然知晓。到时候,本王才是不死都不行了。”

她倏然一凛,大京新帝善妒多疑她亦有所耳闻,却不知连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安霆王都这般如履薄冰。

也是,哪一个乱世没有离别,哪个皇朝不见血光。

有风吹过,粉白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肩。她想要替他拂去,指尖被轻轻握住。他笑道:“你可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

她摇摇头。

“它的名字叫做樱。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种满樱花?”他已是薄醉,双眼慵懒地抬了抬,“樱同英,这里是我为那些同我出生入死却先走一步的大京朝勇士们所立的英雄冢。”

“若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的尸体藏起来,只要不暴露我的死讯,皇兄就不会对本王旧部痛下杀手。西芒也会忌惮三分,不敢贸然出兵……”

冬天快到了吧,姳琅抬头望向北方飘来的流云,目光寒凉得根本不像是属于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孩童。

“你把此事交托于一个相识不过七天的人,”她把目光收回来,平稳地望向他从容的面庞,“就不担心我跟今天那个人是一伙的?”

“我信你。”

“嗬”,如此轻易如此笃定的三个字,第一个对她说这三个字的人是叔父。来到大京之前叔父扶着她的肩说:姳琅,“叔父信你,终有一天你会亲手报仇。”

也许把希望与嘱托放在她身上,叔父就能毫无牵挂、毫无留念地扑向死亡。那么轻易,一句话都来不及留下。

很久以来姳琅都不明白,这究竟是一个人的信任,还是他的残忍。

“凭什么我要替你一个陌生人做这么多事,凭什么你就能轻易放弃性命,而我就要应允你所有的嘱咐,让你无牵无挂地死去?”

她脸上的笑意退至嘴角,宛如呓语:“你,不许死。”

她握住他的手,上面结满老茧粗糙磨砺,也许是刚刚共同经历一场凶险,也许是他肯屈尊降贵为一个素未谋面的死者出殡,某一个瞬间,姳琅不是没有想过的,或许可以就这样一直握下去。

至少,渺渺一生,自己可以不要孤独一人。

可心不肯,她记得的,她曾对叔父发誓永生效忠西芒。

手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抽回来:“你好好歇息,我在家乡也见过被毒蛇咬伤的水农如何自救,不妨让我试试。”

她真的取来草药,捣烂磨碎,冰冰凉凉敷在伤口上。他脸上的黑气逐渐消散,这些年他杀了那么多人,也失去过那么多人,生死于他早已麻木。然而,在这个清冽的清晨,窗外的樱花边开边落,生与灭的距离那么清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这个睡颜如瓷的少女动了情。

如果世间有一种容器能够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收起,封存。在此后漫无边际的绝望苍凉里拿出来重温,那该多么好。

三年的时光又能有多长呢,不过三载春秋,院子里的冬樱开了又谢,区区数回而已。

西芒与大京的纷争从未平息,而原本和西芒连成一线的比邻小国也逐渐被大京蚕食。大京的皇帝站在祈愿台上雄心勃勃地宣告,他要成为大京朝历史上最威武的帝王。

百姓心中无不明了,这所谓的威武需要用多少鲜血来锻造。

为此皇帝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精良的军队,而安霆王征战的次数越来越少。于是这三年他有很多时间留在大京,留在这个先皇赏赐的宅子里,看书,下棋,看花开,赏花落。以及,看着姳琅如何一点点长成有风情的女子。

她很聪明,只花了三年时间就精通了其他女子毕生都无法学会的技艺。她喜欢穿粉白相间的衣服,那是樱花的颜色。

可是他却认为她是注定艳冠群芳的女子。

时光冷面无私,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动。冬樱谢完了的春,全国各地的佳人都乘着华丽的轿辇奔赴这一声势浩大的殿选。每个妄图凭借姿色爬上龙床,从此独享富贵尊宠的女子无疑都是美貌的,但都没有办法让人记住。

至少那个野心勃勃的帝王看了一批又一批,只是满目厌倦与不耐,直到姳琅那一排觐见。

帝王挑剔而锐利的目光最终落在姳琅身边穿红衣的焰夕身上,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不知道只有在大婚的时候才能穿大红嫁衣吗?”

焰夕抬起下巴,神态倨傲地答:“当然知道,今日,不就是我与皇上的大婚之日吗?”

如此张狂,不可一世,更犯下滔天忌讳——即便是真被选中,也只有皇后才配穿正红与皇帝成婚。妃子根本没有大婚资格,至多不过是场热闹的册封仪式罢了。

可是姳琅分明从这个冷酷的帝王眼底窥探到激赏、欣喜、还有浓厚的兴趣。

而与之对比鲜明的是,这个来自西芒,被送来和亲以求休战的焰夕郡主眼底只有望不尽的苍凉与烈焰燃过之后的灰烬。

姳琅落选退出大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焰夕,晓来晨光如素缟蜿蜒在她的背影之上,单薄得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姳琅是在皇宫的红墙外再次见到淙。

依然黑衣,斗篷,唯一不同的是他嘴角笑容悉数抹去,只余浅浅的弧线。他说:“竟然连你都落选了,那么焰夕一定成功了吧。”

他眼底的落寞太过明显,某个瞬间,疼痛猝不及防。她疑心自己只是错觉,却不敢细细去寻,生怕现出端倪。

可是当淙开口说:“我身上没有钱,你能不能请我喝酒?”,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在他流出眼泪之前,她以为世上所有男子的酒量都和安霆王一样。即使喝得再多,都不会失态。泪珠一颗颗猝不及防地从紫色瞳孔里滑落,她慌乱中只好伸出手去接,那些晶莹液体被掬于掌心,烛光下,泪光粼粼。

那是少年淙的眼泪,他这一生只哭了那一回。于是姳琅以为他深爱着那个红衣女子焰夕,这一次她确信不再是错觉,钝重的刀刃在心口来回滑动的感觉,那样清晰可闻。

而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三年她会逃避安霆王每一个炽热眼神,与他始终保持着疏离。即使他们朝夕相处,即使他们是这世上彼此唯一信任的人。她也没有办法靠近,并不是仅为今日的选秀,只因为安霆王并不是她心底的那个人。

这些年来,那个人只是一个黑色剪影投射在她心里。现在,那个影子与少年淙完美无缺地重合。

可是淙,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眼泪呢?

可是淙,如果我早告诉你,我和你有着同样的身份,同样的目的,会不会就避免了你们也用同样的计策呢?那样的话,让我成为刺杀帝王的宠姬,你和焰夕不就可以回到西芒,白首到老了呢?

最后姳琅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奋力背起喝得烂醉的淙,扶到房间,安置他睡下。临走时,她抬起手很想摸一摸他的脸,这个最初令她失去了亲人的少年,让她饮恨至今的少年。

她不能控制地想起初见时他脸上睥睨万物的神情,即使是西芒国的君王也不曾有过那样志在必得的目光。

怎能不教人贪看呢。

她怔怔地坐在床边看了很久,房里安静得能够听见灯花燃尽地嘶嘶声,仿佛是时光的耳语,缘分单薄如纸,火花一绽,就化作灰烬。

回到王府已是半夜时分。下人们焦急地问:“姳琅小姐,王爷一直让轿辇在宫门外等着,您去哪里了呢。”

她反问: “王爷呢?”

下人摇摇头:“还没有回来。”

她回到房间,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软绵绵一丝力气都没有。

是了,西芒皇室人人都会驱蛇,早在三年前淙用黑蛇来吓唬安霆王时,她就知道他是西芒被流放的皇子。

她没有告诉安霆王,她并不是郭络罗一族的女子,并不是生来就该被选入皇宫。

她出生卑微,但因承袭了作为舞姬的母亲的美貌,便被叔父买了回来,当做亲生女儿教导、疼爱。那个苍老的男人是西芒战败之将,因为年迈,已经不能在战场上保卫国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单薄少女的身上。

她一点点卸下脸上的胭脂,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安霆王带着满身酒气径直朝她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捧起她的脸,用力地吻下去。她吃痛地一耳光掀过去,仿佛裂帛之声。

安霆王微闭了闭眼:“姳琅,不管你是谁,留在我身边。”

姳琅摊开疼痛至麻木的手掌,仿佛看见了,上面的斑驳血腥与爱恨迷离。

当夜,帝王就亲自册封焰夕为妃,赐居彤云宫。那是除了皇后的祥瑞殿之外离皇帝的寝居最近的地方,也是最为繁华富丽的所在。

按照惯例,隔天便是新妃拜别母家,正式入宫的日子。

安霆王奉命亲自护送焰夕到城外送别亲人,所谓亲人,不过是藏身于茫茫车队中间的淙。

淙,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穿着红衫吗?并不是因为我喜欢,而是我在等有一天你忽然愿意娶我了,我就能立刻做你的新娘。

虽然我已不能等到。但能够陪在你身边十二年,我已无憾。

淙,如果我成功了,请你无论如何把我的尸体带回西芒。我太想念那里的草原,我好想回去看一看。你一定要向小时候那样为我扎一顶花环亲手为我戴上。

说完,她颤抖着转过身。

可是手却被淙紧紧拽住。他微笑着,气韵万千:“堂堂西芒不该如此对待一个女子。焰夕,跟我回去。”

淙潜伏于大京多年,与其说是潜伏,不如说是流放。原本他的父王就没有指望过这个儿子能够做些什么。他把希望全部都寄托在这个愚忠的女子身上,用一个宠妃去杀一个帝王比叫一个无名小卒混进皇宫当刺客要容易得多。

可是他怎么会想到这个早已被他放弃的皇子会在十二年时间里集结一批死士,他们就像存在于黑暗里的影子一样不为人知。而此刻,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拥护着他们的皇子淙带走焰夕郡主,维护西芒国所剩无几的尊严。

刀刃相见,必然血流成河。安霆王亦听见装扮成侍卫的一路跟随的姳琅小声而恳切地请求,“王爷,求你放过他们。我也是西芒的细作,愿意留下来承担一切。”

忽然刮起一阵狂风,长衫裙袂都被迎风吹起,这场景多像一场浩瀚的道别。

安霆王于风沙中眯起眼,然后他正要下达退兵的密令,大批兵马从皇城方向奔来。

为首的将领是帝王最忠心耿耿的死士。他说,陛下英明,早就看出焰夕前来和亲是别有目的。果然是与太子淙一起密谋颠覆大京。今日,西芒狗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厮杀,呐喊,刀光,血影。姳琅只看见少年淙的黑衣、安霆王的白衫,以及焰夕的红色嫁衣全部纠葛在一起,铺天盖地的血光,哀号遍野。

最终,毫无武功的她成为人质,一把厚重的长刀架上她的脖子。

她站在狂风中,忽然很想知道此刻院子里是否正下着一场冬樱雨。就在她低下头,用脖子亲吻刀刃的锋利时,安霆王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用了几分力,她并不知道,可她看见汩汩鲜血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襟。

“放开她,否则,本王当自刎于此。”

“可,安霆王,陛下说这个女子并不是郭络罗一氏的女子,而且她与西芒皇子淙暗中也有来往,不能留啊!”

于是他又多用了几分力,鲜血大片大片流淌。她害怕得哭起来,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毕竟是帝王的嫡亲手足,首领无计可施,只得妥协。

姳琅奔向安霆王,他的血已经染红了整件衣衫。刀从掌中滑落,他整个人也无以为继地跌落在尘土:“不要哭,姳琅。我答应过你,不会死。三年前,我做到了。现在我也会做到。”

他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句话是对淙说的:“焰夕交给影子武士护送回西芒,你要亲自带姳琅走。快走……”

或许于两国后世百姓而言,那不过是个轻描淡写的故事。时光把其中的绝望与深情都生生碾碎,抛到半空中,化作幽蓝烟火。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淙是怎样用力地握紧着姳琅的手,一路奔跑过彻夜。他们去到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或许连他们都不知道,那场漫无目的地逃离究竟是远去还是始终停留在原地。

姳琅只知道到最后她实在没有力气,淙就一直背着她,而他肩上的伤口一直淌出鲜血。冰天雪地里,她趴在淙的肩上沉沉睡去。醒来时,凝固的热血将两人肩上的肌肤死死地粘连在一起。稍稍扯动都是钝重疼痛。

淙拔出剑,自自己的肌肤上切下去。他想舍去自己的肌肤使姳琅免受撕裂之痛。

她当然不忍心,即便说不出话,也要死死握住他手里的刀刃,直至掌心划破,疼痛入心。

僵持了许久,久到她几乎丧失所有力气,终于听见淙的声音哽咽。他说:“姳琅,这也许这一生我唯一也是最后能够为你做的事情。”

再盛大的烟火也会坠落,这是她一直一直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她还是不能不悲伤,还是不能不绝望。

淙在路上告诉她,这三年里没有一刻他曾忘记她的脸。

他偷偷潜入安霆王府无数次,看见她在樱花树下学琴、下棋、煮茶、刺绣,不争朝夕,不弃不离。

他从未想过要靠近,但也绝不会远离。焰夕是他始终亏欠的女子,而她则是他这一生永远无法拥入怀中的美梦。

最终他挥剑忍痛切下凝固在她肩上的小块肌肤,露出森森白骨。

他说他将永远记住,舍弃她就像舍弃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样疼,那样不舍,那样地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因为这四个字,他放弃了她。如若早知不过虚妄一场,何必告知那些藏于骨缝里的深爱。如若早知情义不能两全,又何必要有如此情动一遭。

他们终究没能逃开如斯命运。他们在黎明分手,雪山的至高点能看见初生的阳,那样近那样暖,那样凉薄。

姳琅无路可去,最终回到安霆王府。得知安霆王没有死,而用所有权位跟皇兄交换了姳琅的性命。

冬樱花再开时,姳琅被封为侧福晋。

淙率领影子武士夺得西芒皇位,励精图治,强大西芒,终身未娶。

史官花了大量笔墨记载西芒武将焰夕,那个无论何时都身着鲜红战衣陪同淙出征的女子。

冕雀三年,淙因劳成疾,英年早逝。焰夕于一月后,自刎于陵墓内。

姳琅从陵墓回到王府的那日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纷纷扬扬覆盖整个大京。那个冬天,一向喜寒,凌霜而开的冬樱树无故枯萎。

她想起她与淙生命里仅有的相依为命,漫天大雪里他背着她走了很远很远,她望着身上的脚印以为他们已经逃开了命运的枷锁。

那一天,她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安霆王来唤她一起用晚膳时才发现她的瞳孔里面已经凝满了冰霜。安霆王像往常一样为她披上斗篷,轻轻地从身后拥住她。

我答应不会先你而去,也答应你可以一直一直把他放在心里,可是为什么,依然留不住你。

雪花落在冬樱枯萎的枝干上,终是一场无望的盛开。

(文/柏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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